在威海,我问海军史专家陈悦:“你认为黄海海战是注定要输的,还是偶然输的?”
“注定要输!”他很肯定地说。
“为什么?北洋海军的实力不是亚洲第一吗?”
“那是1888年的第一,到了1894年就是日本海军第一了。从1891年开始户部严禁海军进口军火,恰恰就在之后的这几年,日本海军迅速扩张,超过了北洋海军。甲午海战时,北洋海军的总排水量4万多吨,日本海军6万吨。更重要的是,那是海战技术突飞猛进的几年,北洋舰队在装备上落后了一代。例如北洋海军多为大口径火炮,十分钟发射一发,日军装备的是速射炮,一分钟发射四五发;北洋海军炮弹里装的是黑火药,类似做鞭炮的那种,破坏力极弱,击中了许多发,敌人的战舰就是不沉;日军用的是烈性炸药炮弹,弹头里装的是威力巨大的黄色炸药,一击中就爆炸起火,还不容易灭”
1894年9月17日的黄海大东沟海战,历时5个多小时,北洋海军以战沉4艘军舰的代价,重创敌舰4艘。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海军中将斐利曼特曾评论说:“是役也,无论吨位、员兵、舰速,或速射炮、新式舰,实以日本舰队为优。”可见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。海战之后,两军实力相差更加悬殊,李鸿章担心舰队的安全,每次出巡,均告诫“惟须相机进退,能保全坚船为妥”。并指示回避与日本海军再次决战:“惟不必定与拼击,但令游弋渤海内外,作猛虎在山之势,倭尚畏我铁舰,不敢轻与争锋。”话说得虽漂亮,他的心思其实还是保船,避免遭到聚歼。一支海军,一旦到了为保船而放弃制海权的地步,船舰就成了累赘。日本学者川崎三郎在《日清战史》中分析说:“海军政略之要,在于占有制海权。而占有制海权,则在于能否采取攻势运动。清国舰队在作战伊始,就未能采取攻势运动,而采取绝对守势运动,此乃清国之失算。”
为彻底夺过渤海制海权,日军已经制定了聚歼北洋海军的计划。10月23日—27日,24094名日军登陆花园口包抄旅顺,清军的防御兵力不足15000人。11月21日,旅顺港陷落,北洋舰队失去了维修基地。1895年1月20日—25日,34600名日军从山东荣成湾登陆,驻防威海的清朝陆军约7000人,另外还有山东巡抚李秉衡派出的1500名挑河民工组成的“军队”。2月2日,威海和南北帮炮台全部失陷。被围困在刘公岛边的北洋舰队受到海陆夹击,损失惨重。2月11日,弹尽援绝的海军提督丁汝昌自杀殉国,14日,威海降约签署,北洋海军覆灭。
奇怪的是,北洋海军最后灭亡并不是因为海战,而是输在陆战。在中国本土陆战,清军连数量都不如日军,又没有援军,还有什么话可说。当时,海岸炮台的防守并不属于海军职责,日军登陆地荣成县更属于山东巡抚李秉衡管辖,丁汝昌只能干着急。而最后,威海失陷的责任全落在海军头上,说他们畏敌、腐败、玩忽职守
北洋海军是清朝军队里素质最高的一支,高级军官大都是留学欧洲回来的,高学历,高薪水,连水兵都经过严格的西式训练,使用英语操练,他们很另类。大清国的所有人都想看他们的笑话。花了国家那么多钱,却打败仗,正好让人骂得一无是处
在北洋海军的12位管带以上的主要将领里,4位战死,4位自杀。与大清的其他军队相比,死亡的比例很高。他们输掉了一场必输的战争,但没有人谅解他们,自杀也无法换来起码的尊重
满清统治者出身于游牧民族,一度畏惧和不能理解海洋。清初,为了切断郑成功与大陆的联系,曾经使用过明朝最严厉的海禁政策,包括“无许片帆入海”和“迁沿海三十里于界内”。管制一旦开始,就会成为习惯。平定台湾后开放海禁,仿佛小脚放大,终比天足小上几码,处处可见禁锢。例如规定沿海渔船只许用单桅,梁头不得超过一丈,舵工水手不超过20人。后来允许用双桅船了,但关于梁头、载重的规格仍有限制,连每位船员出海携带的粮食都严格限量。
康熙晚年,突然变得像明太祖一样多疑,严禁商民赴南洋贸易。他说:“海外有吕宋、噶喇吧等处,常留汉人,自明代以来有之,此即海贼之薮。”明清两代的统治者,都把海外华侨华人当成背弃祖国和祖宗的盗贼,严加打击,例如郑和在三佛齐就毫不容情剿灭了陈祖义为首的5000名华人。南洋禁航令施行后,沿海经济凋敝,地方官纷纷陈情开禁,雍正皇帝不得已重开南洋贸易,但以保甲之法管理。雍正皇帝从心底鄙视外贸商人,认为他们不务正业,都是奸巧之徒,“踪迹莫可端倪,倘有与外夷勾连,奸诡阴谋,不可不思预防耳”。专制君王对一切无法掌控的事物都心存恐惧。
清初的外贸口岸原有四处,广州、厦门、宁波和江苏的白云山(后改为上海)。为了将海外影响减少到最低,1757年规定洋商均往广州贸易,通商体制由多口变成一口。洋商在广州也不自由,只能与十三行行商做生意。乾隆皇帝批准了一个《防范外夷规条》,对广州外商实施全面管理,例如外国人只能住在夷馆,不得在广州过冬,外国妇女不得上岸,中国人不得与外商私下接触等等。防商甚于防盗。1792年,马嘎尔尼率领英国使团以祝寿为名前来中国寻求通商,乾隆皇帝回答说:“天朝物产丰盈,无所不有,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。”在历代清帝眼里,中国并不需要海外贸易,之所以开放广州一口,完全是为笼络海外夷狄而实施的羁縻和怀柔手段,是开恩和施舍,不要得寸进尺。